小罗在大年夜赚了四百块丨记者过年
▲拆掉的华硕夜市 图/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楠
他能出卖体力,但不愿从事情绪劳动——比如有次给顾客盛汤,有位顾客问,你怎么不说公主请喝汤?
文/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楠
编辑 / 李屾淼 lishenmiao1989@126.com
朋友送了我一摞烟花,我带给了小罗。他生活在外环以外,离迪士尼公园10公里。上海只允许在外环外放烟花,这天要迎财神了,嘭嘭叭叭的炸裂声给这个文明得连鸣笛声都没有的城市添了些年味。
小罗过年不回家,在饭馆打工。与他一同来打工的小伙伴基本都回家了,宿舍空落了不少。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家,他反问:为什么要回家?
我又问他家里怎么样,他说不知道不了解不关心。
2023年11月,我在火箭村遇到小罗和另外三个男孩。他们拖着行李箱在人行道上叽叽喳喳,一个说想吃肉,一个说10块钱的盒饭还能给你肉吃,一个说再加5块。他们后来停在“华硕夜市”的一个卷饼摊前,我就在那儿同他们搭上话。
那段时间我在浦东火箭村转了好几次,老劳务们长吁短叹说上海的劳务市场从来没这么萧条过。
火箭村本是上海一个普通的郊区村庄,得名于1958年人民公社大生产时成立的“火箭突击队”。2004年,华硕在此建立代工厂昌硕科技,这一带从此成为劳务及工厂聚集地。昌硕与富士康同为苹果最重要的代工厂,过去一年都深陷生产线将关、工厂外迁的传闻。尽管这些传闻未被证实,但厂子的订单确实不如往年,招工量也就是多许少与。
于上海市而言,火箭村偏僻荒芜,但它自有一片生活圈,饭馆、网吧及劳务中介错落分置,还有由自建房改成的小旅馆,每晚30块到100块不等,丰俭由人。桥洞下夏日有“大神”,冬日则锁扣紧拴。走得离昌硕厂区远些,能看到一些“Z”形楼梯外置的三层平房,与王兵《青春》里的织工宿舍一模一样。
▲火箭村的一条劳务街 图/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楠
小罗不满二十,河南人,离乡打工六年。他上一份工就在昌硕,还在那里短暂地谈了恋爱。昌硕太无聊太辛苦,穿着防尘服站一天,鼻涕都不能擤。
他来长三角的第一份工是在苏州华硕,第一天,站得脚麻,第二天,脚肿。工友拿电笔测了下,是他脚下漏电。小罗钱也不要,拔腿就走。
几乎所有劳务都在抱怨现在年轻人特别不能吃苦,在电子厂都做不久。他们偏爱年近三十、有家庭有压力的,能在电子厂忍得久。而那些十几岁的年轻人说:进厂后悔一辈子;宁可去摆地摊也不要进厂;再也不要进厂了。
今天电子厂的工作环境已经大有改善,员工待遇和工作时长都不似十年前苛刻了。但年轻人说,电子厂太枯燥,只是在流水线上机械重复,学不到任何东西。
我与一位前昌硕厂间组长聊过,他对这些没学历没能力的年轻人对工作挑三拣四的态度很不屑,说自己没本事那就得去适应工作,不是工作来适应你。他说自己毕业第一年就在一家空调厂拧了70万颗螺丝,还不是熬出来了。当了组长一天要开四个会,三个是别人骂他,一个是他骂别人。说到后面,他松口了,说在这样的代工厂没办法,管理制度已经把人力的极限值算好了,就是要把每小时的个体劳动力榨干。
十几岁的小孩受不了这个。
小罗说这六年里,就数在长三角受骗最多。劳务们倒手又转手,一会儿收押金一会儿收车资。那天他去面试保安,连着两次以为自己是要去面试,结果都是被带去了下一个劳务。第三个劳务带他去雇主那儿,他在激烈的竞争中落选。后来他与另三个落选的年轻人结成同伴,回了火箭村,买卷饼,四人去网吧过夜。他们开着电脑刷手机,刷累了就睡一会儿,消磨到早上6点继续去找工。
▲劳务市场的招工广告 图/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楠
从那天开始,小罗和小龙结伴找工。小龙21岁,第一次出陕西。这是他在民办大专的第四年,每天打游戏、吃饭、睡觉的日子实在没意思了,自己出来打工。后来他总结自己的上海之旅,说读书也是进厂,不读书也是进厂,还不如早进厂。这话听得小罗都不乐意了,他没读书,但他不想进厂。
他们不想进厂,也没技术,嫌干外卖、快递的头几个月都是白干——总是要因为超时扣钱,必须熟悉路线后才能赚着钱——找工之路也就不顺。
他们在地铁里穿越上海,在迪士尼外面绕圈看烟花,在烧烤摊听说华硕夜市关门了。他们入职过一个商务KTV做服务员,没成想进去是做销售。要注册几个美女头像的假号,去社交平台上找人聊天,扮演渴望爱情的单身辣妹,用变声器邀请男人来KTV消费。小罗有个室友干得颇为熟练,每天到饭点就用变声器跟大哥们撒娇,旋即外卖送到。
这活儿小罗小龙干了两天,自觉实在是干不来,又跑了。
他俩把电子厂的工资花得分文不剩,决心找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。感谢抖音,让他们刷到了一家包吃包住的饭馆,通过面试后,小罗以话多且个子高的优势去了前堂,小龙去了后厨。
他们那会儿是真高兴。小罗说这饭馆是一天包四顿饭,八人间的宿舍里有24小时热水、空调和洗衣机,连被子都是新的。小龙倍儿有劲儿,说这比在大专待着有意义多了,很有奋斗感。过了一个月,他还把自己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、宿舍对铺小田给叫来。
干了两个月,小龙干不动了。这里是另一种流水线,收碗收盘子端菜,谁都不能停。每天工作10到14个小时,一个月休息四天。休息日就在宿舍睡觉,用9块钱在外卖平台买五包小零食。小罗也从前堂换去了后厨,说虽然更累但胜在简单。他受不了甜言蜜语的话术要求,不愿问顾客要好评。他能出卖体力,但不愿从事情绪劳动——比如有次给顾客盛汤,有位顾客问,你怎么不说公主请喝汤?
小龙每天都缺觉,连着一周起不来,迟到被开。其实他早就想回家,是小罗拽着不让他走。他们最初在一个工厂里短暂地同事过两天,然后因为违规开窗,要被处分。小罗顶下了两个人的处分,当天就被开除了。他靠小龙的饭卡过了三天,然后两人一起跑去面试保安,一起把钱花光。
小田也要走,小兵也要走。小兵是小罗在饭馆里唯一交上的朋友,他们经历相似,14岁出来打工,学过汽修,进过电子厂,同时来了饭馆。小兵说自己初中时没交对朋友,变成了坏孩子,抽烟喝酒打架还敲诈同学。留级了两年,家里都断了让他继续读书的念想,就跟着亲戚去广东打工。
没读书还是挺后悔的,他说。
通过抖音和今日头条,这些初中没读完的孩子知道大学生也就业困难。但他们也不知道生活该往哪里去,不由得会想一想如果好好读书,是不是有新的去处。
▲小罗的宿舍 图/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楠
饭馆后厨的送菜窗口上贴了饭店播放音乐的规则,其中下班音乐是:《我的未来不是梦》。
2024年开年,张雨生的歌声再度高扬。《繁花》中有《我的未来不是梦》,《飞驰人生2》给中年热血配乐《我期待》。在张雨生最大众的几首作品里,《我期待》是唯一由他本人作词作曲的歌曲:“前前后后 迂迂回回地试探/Say goodbye say goodbye/昂首阔步 不留一丝遗憾。”
年二十八晚,与小兵吃散伙饭。分别时,小兵习惯性说了句“明天见”,小罗古怪地笑起来,“哈哈哈,明天见。”
这样的朋友,都是好人,有些互相陪伴的真情在。小罗曾有过这样朋友,但“出了工厂就谁都不认识谁了”。直到这些小伙伴都走了,小罗才在一次下班的路上,同我提起了他的家庭,简单几句话包含了贫困、年幼丧父、母亲改嫁、继父家暴、叛逆离家、兄长犯事等元素。
大家都回家了。小罗说他们傻,过年人手少,干得多赚得就多。年三十这天最多,赚了四百块,是平时的两倍。"回家有什么意思!"他假装不理解的样子。
“人其实很奇怪的。没钱的时候,想出去玩不知道去哪儿玩(不要钱),有钱了,人都不在了,也不知道去哪儿玩,就想着省点钱吧。”
“你有钱啦?”
“不是很多吧,有两千块。”小罗说。他收到了上个月的工资,还债后还有结余。每个月大部分时间都靠借钱过,等到发工资了再还,循环往复。
放烟花这会儿,他给小龙、小兵拨了群聊视频,“点个炮给你们看!”
他点了三个炮,应者寥寥。他问对面在做什么,一个在打牌,一个在刷抖音。“行了,不跟你们唠了。你们就没有陪兄弟聊会儿天的,太伤心了。”他把电话挂了,又自言自语道,“太伤心了。”
朋友说二踢脚(双响爆竹)的雅名是“高升”,点一个要许一个愿,炮冲得越高越能实现。
我喊小罗许个愿。他显然比跨年那天高兴多了,那天他工作到凌晨3点,说新年愿望就是睡个好觉。这次他对着炮仗喊道:“新年赚大钱!”
▲小罗一边放烟花一边打视频电话 图/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楠